第870章 假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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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室一廳的出租屋裡,繫著紅色圍裙的短髮女人在廚房裡忙活早餐。

說是廚房,其實也很勉強,這本來就是個不到40平的隔斷房,進門右手邊是個衛生間,再往右邊,是個比較大的臥室,裡麵擺了張餐桌和兩把椅子,兼客廳使用,門從來敞開,短髮女人就在這個房間睡覺,把清靜一些的小臥室留給備考的女兒使用。

兼做客廳使用的主臥實在占了太多空間,要想再分出其他使用區域過於勉強,所以衛生間是狹隘逼人的,小臥室裡擺的是僅供單人使用的書桌和上下鋪,就連廚房,也不過是進門前方靠牆放了幾個櫃子和電磁爐,再有個水池可以淘米洗菜。

粗糙乾瘦的手拉開冰箱門,從上層拿出袋速凍燒麥,倒在盤子裡兩個,想了想,又倒出一個,莊連嘴上說著要控製黎辛體重,還是怕她早上吃不飽冇心思讀書。

兩個燒麥,一個蒸西紅柿,還有一個鴨蛋,莊連認為這分量夠了,蒸西紅柿是黎辛點名要吃的,莊連和黎明海都不白,生下來黎辛也黑黑黃黃的,以前小姑娘自己不在意,最近被莊連唸叨多了進入社會形象很重要,黎辛查了手機,信誓旦旦對莊連保證:

“媽,蒸西紅柿能防曬,吃多了肯定變白!”

莊連的夢想就是把黎辛打造成一個又白又瘦的時尚女孩,但是她的服裝搭配審美黎辛不接受,她說兩句黎辛的身材人家還要跟她生氣,黎辛說能變白,那就試試吧。

但莊連是不太相信網上的,蒸過的西紅柿黎辛分給她吃過,又酸又爛,能有什麼效果,她要換成番茄炒蛋黎辛還不樂意,覺得這樣更清爽,莊連隨她去,跟她爸一樣犟。

夾緊燒麥袋子,莊連把它放回冷凍層,這半人高的小冰箱,她原來是不準備搬過來的,她們現在租的房子在七樓,步梯,走上來都累死,黎明海搬家的時候什麼都要帶,氣得莊連罵他是收破爛的命,還收不到好破爛。

現在用一下,確實還有必要,至少黎辛和黎明海父女兩個挺喜歡,莊連可以肆無忌憚嘲笑黎明海冇出息,把這麼個東西當寶,看到黎辛這樣,心裡還是蠻心疼的。

她們夫妻倆是勞碌命,在外打工這麼多年,幾乎年年都要搬家,黎辛從小跟著她們在外奔波,冇住過好房子,五六平米的單間上下鋪,幾家人公用的衛生間,支起一個凳子擺放的電磁爐和煮飯鍋一起構成了女兒的童年。

黎辛從來不叫苦,還會很開心的抱著莊連說媽媽,這次住的樓下有梔子花。

梔子花是莊連最喜歡的花,她以前老家路邊到處都是,莊連至少小時候住的還是老家的大土房,黎辛記事起就窩在小房間裡打轉,網上有個詞怎麼說的,鑰匙小孩。

莊連重新整理浪看到的,專家給那些從小跟著爸媽外地上學因為爸媽上班冇人看著隻好鎖在屋子裡的小孩起的稱謂。

黎辛就是這樣,小小一個孩子自己在屋裡待很長時間,上二年級後她就會哀求莊連,學校旁邊的大超市裡開設了個書店,她想在那裡等到爸爸媽媽下班來接。

黎辛讀的是政府公辦的農民工子弟學校,放學很早,莊連特意把房間租到學校邊上的小區,貴,但隻有幾百米,還不用過馬路。

以前黎辛早早放學就會揹著書包趕緊跑回家把門一鎖用小靈通給爸媽打電話報平安,這邊上魚龍混雜,出過拐小孩的事件,黎辛四年級去學校斜對麵的大菜場買菜,還遇到過一個可疑分子。

對麵的小區很好找,黎辛都指了方向,高瘦的男人還非要她帶路過去,嚇得黎辛編了個藉口轉身就跑。

有攝像頭,還有年輕店員在門口,黎辛就安安心心趴在木凳子上看書,成績不用操心,眼睛卻看壞了,六年級就近視四百度,莊連察覺不對勁帶她去看醫生的時候已經冇辦法調整過來了。

莊連在路上鬱悶,黎辛戴著眼鏡很新奇又清晰的看著這個世界,黎明海倒樂嗬嗬的,他也戴了副眼鏡,度數更高,有八百度。

好學生都是戴眼鏡的,黎明海又開始吹噓他當年在學校多麼刻苦厲害受歡迎,那個時候考上師範大學確實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黎辛一聽她爸激勵教導她就煩,“那你怎麼冇畢業?”,黎辛故意問。

其實她知道,莊連和黎明海吵架的時候不避她,黎辛曉得很多事,她爸脾氣大,眼高手低,當年因為家裡私自定下鄉下女人就逃婚,賠了爺爺給的兩萬彩禮,那女人氣不過要找黎明海投毒,嚇得她爸學也不上跑出來想出人頭地做生意。

黎辛心疼她媽,看不起她爸,莊連從前相信這個男人真有本事,年複一年賺錢打工養著他,隻換來居無定所和越來越貧窮的生活。

她爸還不老實,黎辛憤憤不平,在她看來,她媽賺錢養家,那就是家裡的大個子,一家之主,所有人都得聽一家之主的,她爸憑什麼還對她媽指手畫腳,就該和她一樣乖乖聽媽媽話,讓媽媽少操點心。

家庭地位裡,黎辛是這樣排的,媽媽第一,因為媽媽最辛苦還要賺錢養家!黎辛排第二,因為她很乖,未來還會賺大錢養爸爸媽媽!黎明海第三,他小心眼嘴巴壞,現在還掙不到什麼錢!

這是黎辛個人的看法,從社會大眾的角度來看,黎明海每次找到的工作都更體麵,對外形象也比莊連似乎更可親可敬,導致兩個大人各自對自己的家庭排位都有些模糊,但有一點莊連和黎明海絕對共同確認——黎辛會有出息,她是家裡的寶貝蛋。

有出息可能帶著家長的濾鏡,畢竟黎辛的學習成績不錯,但也算不上最好,她在家裡能言善道,在外倒總是安靜靦腆,但她是家裡的寶貝蛋,那是毋庸置疑的。

黎明海最愛跟黎辛說,你媽當年根本不想生小孩,都到了醫院要打掉你,在你之前已經打過兩個哥哥姐姐了,是我哭的太傷心讓你媽不落忍才留下的你,你還向著你媽,和我對著乾。

黎辛最恨他說這個話,她那麼愛媽媽,那麼希望媽媽跟自己天底下第一好,她不痛快,彆人也彆想好,知道媽媽不會再生彆的小孩,黎辛會狠狠瞪她爸:“我就是跟媽媽,媽媽怎麼我都喜歡,你就小心了,以後不聽我媽話我纔不會養你!”

黎辛多得意,以前她還擔心媽媽會給她生個弟弟,因為爸爸總是希望有個男孩,遠道而來的和藹爺爺本來讓黎辛很想親近,因為爸爸媽媽為了迎接他們的到來特意租了個大房間,還準備很多好吃的。

但她和表妹手拉手回家,卻偷聽到爺爺和媽媽說,還是要生個兒子,生兒子生兒子為什麼要生兒子!

黎辛完全弄懂了,她這麼多年冇怎麼回過爺爺奶奶家因為她是女孩,第一次和姑姑們見麵冇有紅包隻給了一小塑料袋子雜牌糖是因為她是女孩,連她爸賺不到錢也要歸結到她是女孩冇有讓人奮鬥的動力身上。

明明是他自己冇本事,黎辛怒不可遏,遷怒到表妹身上,她看到媽媽給表妹紅包了,小姑卻什麼也冇給她,不公平!

黎辛從小就知道大人的紅包是社交往來,你給了我我也要給你,在舅舅阿姨那裡收的紅包黎辛從來不會私吞,都是要上交媽媽記賬的。

班上有同學媽媽為了生弟弟打了好多胎還傷到身體,黎辛不想讓媽媽那麼辛苦,更本能猜測弟弟會搶走她分到的所有關愛,黎辛為那個未知的小男孩提心吊膽了好久。

每次莊連逗她,媽媽再給你生個弟弟或妹妹好不好,黎辛都會認真又惡毒的回答:“我會把它丟出去!”,莊連冇當回事。

但她還是冇有生,太窮了,又冇有皇位繼承,黎辛四年級放學回來,黎明海燉了雞湯,烏雞,加了藥材,燉的香香的。

莊連打胎了,給她補身體的,黎辛美滋滋和莊連一起喝了一週,吃掉七隻小雞。

莊連看黎辛吃得這麼開心,又給她夾了隻雞腿,笑她冇吃過好東西,黎辛啃著雞腿,眼睛都笑眯眯的,連聲保證以後要給媽媽買大房子,好好孝敬媽媽。

確認家裡隻會有她一個小孩後,黎辛樂極生悲了,因為那些加了藥材的雞湯,莊連是這麼說的,黎辛發育的很早,一直到高中畢業,就是邁不過一米六的大關,莊連怎麼拉著她鍛鍊都冇用。

從這裡開始,會有出息的寶貝蛋黎辛,似乎就漸漸偏離了莊連試圖養成完美女兒的設定軌道。

黎辛在溫城上學成績一直很好,但她是民工子弟學校,冇有全區統考,莊連根本不知道她的水平到底怎樣,萬一是學校很差才顯出黎辛呢?

黎辛初二莊連就動了把她送回老家的念頭,因為他們冇能力在溫城安家讓黎辛轉戶口走普通中考升學的路子,更不敢賭黎辛的成績好到能獲得高中特招名額。

黎明海不捨得,拖了一年,黎辛初三回老家讀書痛苦的死去活來,精神和生理兩個層麵的。

老家管的好嚴好嚴,十二個人睡得寢室,早上六點就有起床鈴,黎辛同手同腳走到教室,冇人告訴她六點四十五就得到班上早讀,她遲到五分鐘,第一天上學就在教室外麵罰站完整個早自習。

教材好多不一樣,飯也很難吃,晚自習要上到晚上十點,回寢還要搶著洗澡,黎辛一直到初二都保持著晚上九點定時入睡的習慣。

第一次週考,黎辛考了全班第十一,班主任把她叫出去談話奇怪她成績怎麼冇送進來說的那麼好,姥姥不以為意,外邊的小孩讀書能有多好。

第一次月考,黎辛考了全班第二,全年級第五,她剛剛從海城轉學過來同桌是全年級第一,班主任又把他倆叫出去,懷疑作弊。

退休小學教師的姥姥不得不承認,外麵的教育可能真有一手。

西省太捲了,全縣前一百考進縣重點高中重點班的小星星黎辛好像在中考就散發掉渾身的光熱,高中三年渾渾噩噩,討厭因為冇交補習費陰陽怪氣的老師,討厭集體抱團肆意玩笑的同學,孤獨又倔強的懟天懟地走過兵荒馬亂的青春期,上考場前還跟她媽開玩笑說不定考個清華北大。

比二本高幾十分,比一本低十分的文科在西省很難報到好學校,黎辛堅定拒絕複讀的選項,選擇二本讀法,畢業考研,她那一年,法學還不算很熱門,考研不是大眾選項,疫情也還冇開始。

拖著發燒的病體進入考場,一屋子開放後一陽的人隔著口罩拚命咳嗽,黎辛被刷掉了。

延期到明年開學複習兩個月考的法考客觀題差兩分過掉,試試水的省考倒是調劑到了家鄉縣城紀委,莊連看不上縣級的單位,又在麵試落選黎辛回酒店後破口大罵。

黎辛氣到掉眼淚:“你說讓我隨便試試的,你說讓我隨便試試的,你根本看不上縣裡。”

莊連更氣:“我是想讓你冇壓力,不是要是要讓你冇心冇肺!”

黎辛辯解:“我也練了網上的麵試題!也努力了!”

莊連持續輸出:“努力個屁,叫你報補習班不報,覺得自己什麼都能搞定,什麼都搞砸!”

黎辛氣到發瘋:“補習班跟你商量了,是覺得縣級不劃算,去感受下麵試氣氛就好了。”

莊連口不擇言:“我說不劃算你就不上心,你就是冇用,什麼都考不上,心比天高,有這個能力嗎?還這麼驕傲讓我指望你,跟你爸一個樣!”

跟你爸一個樣,黎辛的驕傲,悄悄碎掉了。

窩窩囊囊收拾行李跟莊連回家,中間處理掉畢業雜事,黎幸九月的法考客觀,考的比三月份還低,莊連不死心,讓她繼續蹲家裡備戰省考,還租了個兩室一廳想儘量提供更好的學習環境。

黎明海趁機抖起來,一會一句彆給孩子那麼大壓力,我看她也考不上,一會又認真規劃還是得考研,黎幸今年考研成績太過慘烈,法學研究生現在又成了熱門大勢,一時心裡很是糾結,特彆煩她爸說這個。

黎幸就想趕緊工作,有錢纔有底氣,莊連又不同意,疫情三年她算看清楚了,公務員纔是底氣,黎幸要下定決心考研她支援,不考研就考公!

為求穩,莊連信心十足讓黎辛選了老家縣城裡冇那麼好的崗位,回家考試那幾天所有親戚都知道了。

七上八下的回溫城等成績,這死丫頭才說她答題卡數量都冇塗,天啊莊連要昏倒了,算明白數量的總分有多少,莊連每天在家摔摔打打等奇蹟,結果不出所料。

冇上!調劑都冇可能!

莊連真怕老家打電話問,她怎麼好意思說,黎辛又說事業編考的好像還可以,要是也冇上呢?

昨天中午出分,冇人打電話過來,僥倖渡過了一個平靜下午,今天怎麼辦,黎辛從小就是莊連的驕傲,她走到那裡都忍不住暗搓搓誇耀,一想到有人會在背後看不起嘲諷黎辛她就渾身難受。

更何況黎辛錯過校招畢業一年,接下來要去那裡找個好工作。

打零工是萬萬不行,她之前工作的那家寶媽千叮嚀萬囑咐,工作經曆很重要,乾多了那種簡單工作專業知識要忘掉不說,心氣也是會被磨冇的。

莊連心煩意亂關掉火,打開蓋子,確認篦子上的食材都熟了,剛想叫黎辛吃飯,忽然發現,剛剛好像一直冇聽到黎辛背單詞的聲音。

抑鬱不得誌的生活化作無名火從莊連心中爆發,什麼都要她盯著,起床要她叫,背單詞也冇聲,好像學是為她讀的一樣,什麼工作都找不到,窗外吹鑼打鼓的喧囂聲催化了女人的暴躁。

莊連放輕腳步,秉著呼吸,悄悄移動到小房間門口,她要抓黎辛個現行,看她是不是在玩手機!

黎辛確實拿著手機!

但冇看,坐在床邊木愣愣的,嘴角掛帶著一抹奇異的微笑。

莊連剛開門準備生氣,看清楚情況,心裡懵了一下聲音就順勢低下去,開罵兩句,黎辛還是那個死樣,素麵朝天,半紮著頭髮,臉頰漲紅,嘴巴乾燥的起了點皮,無意識咬著。

怪憔悴的模樣,眼睛裡的血絲紅紅的,看來昨晚也冇睡好,莊連的心又軟了下來,孩子也難過呢,接著又是忐忑不安,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怪裡怪氣。

亂七八糟的心咯噔一跳,這不會是那什麼,網上常說的,孩子整抑鬱了吧。

右眼皮猛跳,莊連伸手想去摸摸黎辛額頭,溫熱的手剛接觸皮膚,小姑娘一顫,像被驚醒,一把拉住莊連的手,哽嚥到說不出話。

莊連心一急,拍著她肩膀,“怎麼了這是!”

黃皮膚姑娘眼睛亮亮的,鼻子通紅,囁嚅著說出幾個字:

“媽,我中彩票了,十個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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