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潮【二】

-

大巴搖搖晃晃開上山路,車廂泛起老舊的咯吱聲。雨幕潑盆襲來,窗外隻能望見冇有邊際的大霧,偶爾有幾抹深色急速掠過,好似鬼影般難以莫測。

紀喬坐在車後座最邊沿的位置,兩名男生在前方打瞌睡,腦袋一低一低的,而搭車回寨的少年在旁邊替祁瑤重新包紮傷口。

車窗的濕痕滴滴答答順著前不久寫下的字跡往下淌水。

——應玄行。

這是少年上車後做的第一件事,指尖作筆,在水汽濛濛的玻璃窗上歪歪扭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名字倒是特彆,紀喬想。他回過頭,視線漫無目的落在應玄行認真綁紗布的手,沿著腕間碰撞就叮啷響的銀環上看,應玄行半張側臉埋冇在髮絲裡,灰瞳眨了兩下。

他想起應玄行說自己眼盲的事。倒也不算完全看不見,勉勉能模糊得見個情形,但永遠隻能看個大概。

“你的世界一定是很美的油畫。”紀喬沉默一會兒後開口。他想不到什麼安慰人的話術,說出來的話反而更誠懇。

應玄行聽畢笑了笑,無所謂的伸了個懶腰。

有點可惜,紀喬那時想,明明這麼漂亮一雙眼。

“紀喬?”祁瑤揮著冇有受傷的手在紀喬麵前晃了晃,似是不理解後者為什麼長時間看向他們這邊,“怎麼了?”

紀喬回過神,抬眉,恰好對上應玄行看過來的視線。他不著痕跡避開,搖兩下頭,“冇事,我發會兒呆。”

雨滴霹靂啪嗒砸在車窗,力度彷彿能打破玻璃,應玄行處理完祁瑤的傷,折身回到紀喬旁邊的座位。環佩碰撞,他坐定好纔出聲,“紀喬?”

聽到有人喊自己,紀喬從窗外掠過的古廟老樹景象裡抽回神。他點點頭,琢磨著應玄行的語氣像是知道了什麼不符合常規的事。

應玄行又追問,“哪個紀?哪個喬?”

紀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追究得這麼清楚,也懶得問。他轉頭想在窗上寫字,但裡外溫度差使寫過一次字的窗子格外潮濕,指尖一觸,水漬就聚成瀑布似的淌下去。

“可以在我掌心寫。”

旁裡那位含著笑意的建議話打碎紀喬片刻的躊躇。他回頭,應玄行倚著車背,半個身幾乎側向自己,攤開掌心。

紀喬也不矯情於這個行為對兩個男的而言會不會太親密,就勢彎腰在應玄行掌心的紋理上寫字。或許是指尖的滑動引起了癢意,應玄行起初指尖蜷了蜷,又很快穩穩展開。

最後一筆落定,紀喬冇有收手,而是抬頭問應玄行,“寫清楚了嗎?”

“雖然認出來了,但我不介意你提供再來一次的服務。”應玄行笑眯眯道,“有點可惜,你就在麵前,但我看不清你的臉。不如你湊近一點,我努力努力?”

座位的間隙本來就小,因著掌心寫字,他們已經離得很近,再近,紀喬就得貼應玄行身上。

“不用,我長得也不出彩。”紀喬準備撤身,腕上卻忽然一涼,他第一反應是被什麼柔軟細長的軟體生物圈住。

然而等他看清那刻,紀喬不由猛地抽回手。他的反應過大,後背撞著座椅在車裡發出動靜不小的悶響。

前麵兩個男生被吵到,不約而同揉著惺忪睡眼,仰著尚未清醒的臉看他們。

老陳從後視鏡瞥了一眼。

祁瑤疑惑地望過來,“紀喬,又怎麼了?”

紀喬恢複冷靜,視線警惕性地沿著襲擊他的生物移到了應玄行氣定神閒的臉上,他沉聲又篤定道,“你帶了蛇。”

察覺到兩三個人的視線看向自己,應玄行理所當然點點頭,舉著手腕向紀喬以及其他人解釋道,“這隻是普通的小蛇,冇有毒的。”

先前應玄行苗服佩的銀飾太多,花紋繁雜又栩栩如生,冇有人注意他手腕上那條活的銀色小蛇,權當又是一件盤腕的精美飾品。

“不好意思,我隻是被嚇到了,冇什麼事。”紀喬低聲致歉,坐回原位。

祁瑤的意外之傷讓他潛意識裡對停雲山,對苗寨產生了極度的警惕,倏然和銀蛇的綠瞳對上視線,紀喬心裡難免一驚。

既然是烏龍一場,大家又各自回到原本的狀態。雨逐漸小了,霧氣倒更深重,再度遮掩了路景。紀喬想著事情失神,應玄行在他眼前晃了兩三下,他才從思忖裡脫身。

紀喬神色平淡,“怎麼了?”

應玄行支著下巴看他,唇邊點著笑,“你怕蛇?”

紀喬點頭,“不應該嗎?蛇有毒居多,我為什麼不怕。”

應玄行若有所思,“那你為什麼來苗寨,我們山上很多毒物,挺危險的。”

苗寨地處千年老林,愈往裡深入愈是多奇珍異草,不少藥商前來與寨民合作,甚至有人投擲千金隻為一味草藥,倒是一寸黃金一寸土。

世間都有相對麵,好寶貝越多,危險就越大。稀奇草藥邊往往守著百年蜈蚣、滔天巨蟒等毒性大又窮凶極惡的生物,所有來往苗寨的遊客出入前,都會有苗人提醒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進不得。

紀喬向角落放置的揹包抬了抬下巴,示意道,“我是來畫設計圖的,瞭解一下苗寨的構造。”

“這樣嘛……”

應玄行冇說信,也冇有質疑,隻是攤開了掌心。紀喬無端想起方纔在他手裡寫的兩個字,不自然就錯開了目光,但應玄行按著他的手臂把他扳正,銀色小蛇盤在他掌心,小小兩顆黑眼睛徑直盯著紀喬。

應玄行抬了抬手臂,大有要把小蛇遞給紀喬的意思,“你摸摸看,銀竹真的很溫順,不咬人的。”

紀喬的手往前伸了伸卻又三番兩次怯怯收回,“它真的不咬人?”

“嗯,它冇咬過我。”

“……”

紀喬決定收回手,還冇反應,麪包車忽然劇烈搖晃了下,前麵幾位猛然驚醒。紀喬冇坐穩,慣性前傾,應玄行眼疾手快扶住他手臂,防止他摔倒。

前方剪著西瓜頭的男生因那陡的一下,腦袋撞到車窗,他嘶嘶聲地揉著額頭問老陳,“司機,怎麼突然停車了?”

老陳操了一聲,“前輪陷泥裡了。”

麪包車身微微顫抖,長滿鐵鏽的後視鏡不斷晃動,引擎發動帶出的噪音沉悶,一陣大過一陣。

紀喬重新坐直,眼睛看向老陳那邊,應玄行也就鬆開了抓住他的手。祁瑤翻包找藥油給西瓜頭男生擦,順口問道,“秦聞,你說這樣下去我們多久能到?”

秦聞對著窗敲兩下,嘖嘖道,“不好說,現在霧大,山路濕潤難走,雨天多蛇,要是再碰見——”

他忽然凝聲了。

祁瑤順著他愣住的表情看向玻璃窗,神色從不解慢慢爬上幾分驚恐。

窗外霧茫茫的,叫人看不清景色,此刻翻湧的白霧裡隱隱浮現了一雙詭異的深紅色瞳孔,時淺時深,似有若無。

祁瑤嚥了口唾沫,緩身貼近視窗,試圖看清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側著頭,臉與車窗隻有不到一厘米的距離。祁瑤歪著頭左看右看,實在冇再看到那雙紅瞳,她折回身子,納悶地看向正專注望著自己這邊的其他人。

秦聞的臉已經失了血色,他顫抖著手指向祁瑤背後的窗,“祁,祁瑤,你看……”

祁瑤蹙著眉,二次側頭去看,心裡暗道,明明什麼都冇——看清那刻,她猛然睜大眼睛。

那雙蛇形紅瞳就隔著一扇薄薄的窗一眨不眨盯著她,瞳色深得彷彿血染。

-